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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从家里赶过去的时候,当真吓得手都发凉,来人只说棋院中有人放暗箭袭击,没说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舒窈比她慢了一步,坐着家中的马车才赶到,提着裙子冲进棋院,就看着崔季明站在廊下,妙仪扑在她怀里吓得直哆嗦。

舒窈急急忙忙跑过去,把妙仪拽过来,捧着脸一阵摸索:“谁伤了你?你没受伤?”

妙仪摇了摇头:“熊裕哥哥帮我挡了。”

说着屋内正有人走出来,是坊内的郎中和几位先生,熊裕已经穿上了外衣跟在了后头。崔季明道:“伤势如何?箭取出来了?你就是熊裕——季某替小妹谢过你。”

熊裕也是一愣,他显然没少听过崔季明的事情,也知道当时崔季明出事后妙仪哭着回家,就没再回棋院,被人送出长安避险。他也听说过这位小将如今更名改姓,在朝堂上站在寒门官员那一边……

只是他没想到妙仪口中那个身负神力无所不能的将军,居然也并不健硕,个头不过中等偏上,相貌一股子风流,看起来更像是个胡汉混血的纨绔。

他猛地回神,苦笑道:“箭甚至没有取下来,一脱衣服就扯掉了。是留了些血,但也只是皮肉伤,扎进去不过半个指节深。”

崔季明皱眉:“箭矢能给我看一眼么?”

她从郎中手中接过短箭,仔细看了一番。若说弩机本来力道就不强,长距离下能伤到的也只有妙仪这样的小女孩儿了。但箭头好像有意打磨过,尖钩被磕掉,锐利的地方全部都给磨钝,就算是真的打在了妙仪身上,怕是也伤不了筋骨,只能流点血——

崔季明没说什么,把箭矢拿给了舒窈,低声道:“我本来以为是谁因为输了妙仪而下毒手,还想着谁胆大包天敢招惹崔家了,不就是找死么?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觉得像是有人特意想把事情闹大。”

舒窈两只手拈着沾血的短箭,紧皱眉头,沉默半晌道:“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了。是有人看着圣人忙于春闱、军演,元望又连宿几日在宫内,若是再不提,唯一能让棋院的事儿暴露的机会就没了。”

当初她到棋院来,关上门威胁棋院司业,在场知道这件事儿的人不多。明明真伤了她事能闹的更大,却特意将箭头磨平——

她甚至觉得,特意选择了妙仪和熊裕对弈的这一天,就是确实想认罪的。

其实他完全可以到崔家来,将个中缘由告知舒窈,他或许是因为自身也在体制之中受到限制,或是认为通过舒窈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有彻底的改变。

舒窈拿起了箭矢,望了妙仪一眼,对崔季明说道:“这事儿你觉得会惊动圣人么?我知道圣人一直很关注六弈和棋赛。”

崔季明跟别人讨论起来身为圣人的殷胥,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道:“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而且我觉得殷胥会管这件事儿的。”

舒窈叹气:“我觉得这是有人求死也要把事情往上捅。你能先往宫里传一句么,就说知道了凶手是谁,但此事儿先别叫大理寺来,没必要闹这么大。”

崔季明就觉得这事儿有蹊跷,舒窈提着裙摆,拿着箭矢朝内院而去。

妙仪:“阿姊,你要去哪里!”

舒窈笑了笑:“你今日回家吧,我去见个人。啊对,你是叫熊裕么?伤势如果不要紧的话,你跟着一同过来吧。”

妙仪毕竟到了待嫁年纪,崔季明毕竟在不知真相的群众眼里还是外男,她不好抱她,只好让妙仪拽着她衣袖,一路领她走出去,送她回家:“你不要怕,往后棋赛不可能再出现这种事儿了。如今也是我的疏忽,若那人是在前排近距离射箭,若是箭头是磨尖的,后果都没法想象了。都没受伤,就是好事。”

妙仪被她抱上马车,她抓着崔季明的衣袖:“我见到了兆哥哥,他忽然从后面冲出来,看见熊裕帮我挡了箭,松了口气,头都没回就去追那个拿□□的人了!”

崔季明想起当年,兆还小心的问过她妙仪的事情,在山东再见面先提的也是见到了妙仪。他心思深沉,没长大的时候还能隐隐表露些,现在都全压在了心底不说。

她道:“以后也别到处叫哥哥了,你哥哥就只有我一个!”

妙仪撅嘴:“你明明是长得像阿兄还没有胸的阿姐。”

崔季明被她这童言无忌气的捏了一把她脸颊:“好好在家中呆着吧,我要进宫一趟。”

妙仪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生气:“你又要跟圣人睡在宫里不回来了么?”

崔季明一噎:“……谁跟你讲的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妙仪歪头:“我上次问阿姊说你进宫为什么不回来了。阿姊说的,说圣人一个人在宫里太无趣了,让你进宫去陪他睡觉啦。你什么时候也回来陪陪我啊。”

崔季明:“……等我回来不撕了舒窈这小蹄子的嘴。她自己干过什么事儿,别以为我是瞎的,我只是替她瞒着而已。快回家吧,你个没开窍的小丫头。”

妙仪扁了扁嘴缩回了马车之中,崔季明翻身上马,心道:今儿是去谈正事儿的,不论他怎么磨,今天也绝对不会留在宫内!

而另一边,舒窈和丫鬟走在前头,熊裕脚步顿顿的跟在后头,竟看着崔舒窈走进他熟悉的地方。她直直走向了主屋,主屋的门被推开,四周光线毫无阻挡的映入屋内,熊裕就看着祖父跪坐在其中,舒窈微微敛了裙摆,站在门外道:“熊先生,你这做法太冒险,外头会因为这件事儿掀起的波澜太多了。妙仪要是知道您肯伤了她,该有多伤心?”

熊茂跪坐在原地,回头总觉得须发白了几分,笑的却轻松:“我知道她会伤心。可我每次看到我手下无数年轻的棋手,看着他们的努力和天赋,我也……伤心。我套在棋院的这套子内几十年了,这些年难道就没有想要改变的人么?只是上头人的一眼,比我们下头闹的翻江倒海还有用。抱歉,自你那天说过之后,我一直在等,却看着司业一脸轻松,圣人忘记了这件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否则最少就要再等到下一次六弈。”

熊裕站在原地,震惊的望向祖父。

舒窈叹气:“上达圣听有许多办法,我们崔家或许会为了妙仪来助您,您选了个最直接的法子。”

熊茂笑了:“您都说或许。如你说的,我不懂因为此事而掀起的波澜。前有你为了妙仪的资格可以拿这个来胁迫棋院,压下不提,往后也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发展。我走不了弯路,也等不了一层层的上达,我甚至不能多说棋院内的一件事情。我也不想从我口中透露半点,只想让圣人别忘了曾经的怀疑,彻查棋院吧。”

**

殷胥是没忘了棋院的事情,只是在此之前会试放榜后,朝中还需要进行殿试。他忙的恨不得长出三个脑袋来想事儿。

殿试当日,七名女子穿着国子监生徒的交领深衣,带小冠素妆入朝,引得不少人侧目,但其座次都是和男子混杂的。他们按照早在五日前发布的座次位号进入殿门,礼部尚书与侍郎都需要在殿外进行再三的审核。

殷胥坐在皇位之上,亲自监看考生答卷。

由于这样大规模的殿试还是第一次,总有些纰漏。比如每个人的座位之间都有栏杆隔开,若对于分发到手中的题目有所不明白的,就可以随时敲栏杆而起身请问,场面总有点混乱。再加上桌案上没有专门存放御试题的位置,不少考生在考试途中不小心将御试题弄脏等等。但是殷胥也算是有远见,誊抄试题的时候要求锁院封闭试题,殿试的试卷不但糊名甚至还要求重新由专人誊抄一遍,避免字体被认出,最大程度上的避免考生舞弊。

不论真的能做到多少,他至少想要像天下士子做出公平的姿态。

而后由详定官带着一批确定名次的官员仔细审阅试卷后,拟出一个大概的名次给圣人。这次的详定官,地位最高的便是崔南邦,而后还有包括宋晏、萧烟清在内的一批颇受圣人重视的文官。

事情就出在萧烟清审阅试卷的过程中。

她发现了其中一段论策,十分眼熟。她几乎过目不忘,似乎早在半年之前就在国子监任教女生徒时读过这段话,她还以为是两位进入殿试的国子监女生徒所写下的,便没有太在意,为了避嫌将这份论策又给了其余几位详定官看。诸位都夸赞这段策论写的实在是优秀,而且言语犀利直接,是圣人绝对会欣赏的那种。诸位就给这份试卷定了个颇高的名次,而后在拆糊名,正式记录名次准备呈到御前的时候,萧烟清一看才发现——殿试上写出这段策论的,根本就不是她的女生徒,而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位冯姓考生。

她一时甚至以为自己记错了,特意连夜赶回国子监中寻找,在半年前的卷宗中找到了这段策论的原话。几乎不差几个字,这只是当时班上女生徒的随笔,她觉得不错就留在院内,后头还标注了时间和名姓——女冠绯玉。

萧烟清记起了这是谁。半年多以前从叛军之地来的女子,她先入了道观,后来再来考得国子监。相貌甜美,言语却泼辣,穿着道袍素面朝天,却好似有一种骨子里压不住的明艳。不过女冠之中风流之人相当多,很多女冠被人称作女仙、仙子,都与士子和高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绯玉,正是裴六。

裴六不住在国子监,而是住在一处小道观内。萧烟清连忙让人去问她,是否认识这个姓冯的男子。她说是认识,曾经在道观内留过一段时间,不过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长相一般,瘦的没二两肉,一开始还觉得性子有趣,后来没几日就烦了,让人把他赶出道观了。

而此时这名次已经呈到了御前,圣人要了几人的试卷看看,对这个姓冯的卷宗没什么意见,还夸赞了几句。若无这事儿,这姓冯的显然就要成了新一甲探花——!

萧烟清本来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更何况裴六也不是安生性子,万一这姓冯的真成了探花,所做的策论流传出去,裴六难道不会闹个翻江倒海么!这是第一场殿试,到时候收回名额,就是圣人脸上蒙羞!

萧烟清连忙带着绯玉写过的卷宗,和姓冯的考卷一起,呈到御前。

殷胥打眼一看,脸色就变了。

国子监的卷宗都是按日期封了,不会乱动,而眼前的考卷和那份卷宗,在最中心的几百字论策上,几乎只有用词略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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