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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低头,他一只脚没有完全着地,脚腕上肿的一片青紫,腿上也有几处划伤,崔季明将斗笠放在一边,拎着他坐到一边矮凳上,捏着脚腕看了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考兰不知道在兴奋什么,两手捂着脸颊道:“这四周都长的那么像,水里我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了岸才发现走错了地方。结果遇上了岸边靠近码头处的不知哪家护卫,船上出事的事情也传出来,他们四处抓人。”
崔季明抬头:“抓到你了?你又跑出来的?”
考兰:“没有,他们跟的太紧了,我怕他们靠近船这边,发现了你,就把几个死命跟着我的引到巷子里,杀了再出来的。爬到墙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伤到脚腕了。”
崔季明叹气:“杀得鞋子也掉了?”
考兰:“我穿的是软底鞋,又不是你那种绑在脚上的草鞋,游着水到一半就掉了!”
崔季明笑:“这倒是我的疏忽?小心别病了,快去换了干净衣裳烤火去吧。”珠月姑姑从一旁捡了一套短打,却又看着考兰挽着发穿着丫鬟衣裳,捡了一套杏色裙衫问他:“你要哪个?”
考兰毫不犹豫毫无节操的选了裙衫。
船内支着几张软榻,榻上各有几处薄被,考兰扒出一身白花花的皮肉,滚进被中去穿衣裳,崔季明有些好笑,他竟知道挡着了,不像当年光着屁股沙漠上跑的某人了。
考兰穿起裙装,比崔季明还熟练得多,他套着的时候,看着崔季明似笑非笑的瞧,瞪她道:“看什么看!不给你看——”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就你那二两肉,多少年都不变,我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是当年某人扒了自己要献身了。”
考兰想反驳,却又偃旗息鼓,气势大减的哼了一声,钻回了被子里穿衣裳了。
崔季明拿了一套乐师穿的圆领墨绿衣衫,走到屏风后换上,珠月姑姑坐在屏风这边,满脸感叹:“你说我一个老婆子,你们还一个个避让着。也好歹体谅我多少年对着几张老脸,多少年没见过年轻小郎君了。”
崔季明干笑了两声。她只听陆双说珠月姑姑是她师父之一,归于北机,替殷胥做事。珠月作为几十年从业经历的老人,为了给北机拓宽路子,几年前就被殷胥遣至南地来发展。南地动乱后,那些开塌房、酒家的绝大多数都没能干下去,唯有珠月姑姑和她手下的小娘子们,留在了建康。
这也是北机如今在南方为数不多的耳目,崔季明道:“不知陆双可有传消息过来?另一边如何了?”
珠月姑姑正在烧茶,南方好些地方还保有喝茶放葱姜蒜末海带丝的旧习惯,煮起来有股奇异温暖的香气,崔季明绕过屏风时,珠月姑姑道:“他们四十人,已经在三日前袭击了明州的军器作坊。”
崔季明坐下,饮了一盏茶道:“唉,虽说是要给贺拔刀正名,但是袭击军器作坊,至多是将已制出的贺拔刀扔至海中,也未能阻止什么啊,夹钢技术已经传开,难免都会有人用。”
珠月伸手添水道:“所以他们往建康来了。”
崔季明惊:“什么?!”
珠月:“今日朝廷得了信,说是一股四十人左右的流民,从明州开始向建康流窜,一路上烧杀抢掠,杀入州县官府,点烧公文信件,抢夺贵家的黄金珠宝,装满了七八辆大车,又又几车放满了从明州抢来的刀和米面,沿路将粮食分发给那些感染伤寒的流民,并向流民中的男子分发刀剑。”
崔季明听得两颊发麻,这与人当初在山东跟她商议的计划可不一样:“不是说攻明州即撤走么?!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来送死啊!”
珠月垂眼只复述:“传闻这一股流民,四十人几乎都有多多少少的残疾,手持……贺拔刀开路,沿路不断有流民加入他们,本来装满刀的几辆车,装满了珠宝,却仍然贪婪无比,往建康继续冲来。如今约有两百余人,意图冲至建康城下,将时疫带入城内。建康已经派驻军拦截。”
崔季明低声问道:“拦住了么?结果呢?”
珠月:“如今还没有消息,只听闻他们每经过一处,便在城墙、官府内以刀刻下贺拔二字,他们一走,各地州县官员,便赶忙将字磕掉。如今怕是已经遇上建康驻军了。”
崔季明:“听闻江东附近驻军有将近三万,但建康附近驻军就少有七八千人,这如今是南地的中心,他们……不可能来得了啊。”
珠月:“几十个人,从明州一直势不可挡的冲到建康来,这已经够让南地当局难堪了。本来是为了息事宁人,才明明知道对方的身份却称作流民。如今被几十个流民打到家门口,这就太失颜面了。”
崔季明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朝后倚了倚身子:“他们就是要让行归于周知道,他们的兵力到底有多么不堪一击,同一把刀用在他们手中有多少天差地别。如今南地各自独立,却没有个像样的规矩,乱作一片,只要几十、几百人就能直捣建康,若大军来了呢?如今南地驻军失了颜面,必定不会放他们活命。珠月姑姑,你说他们能冲进建康城么?”
珠月瞧了她一眼,年岁轻轻,面上却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触,道:“建康多少年没有经历过战乱关闭城门了,城内各家院落繁花似锦,城门却老旧,城墙更是多少年没有加高,还残留着前朝模样。若能到城墙下,或许也有可能冲的进来。于情,他们的复仇该有个配得上英雄落幕;于理,我居于城内不希望他们冲进来。已经入了夏,时疫已经不大再传播,他们此时若冲进来,难免建康城内又有一片混乱。建康城内世家虽多,百姓却也不少。”
崔季明两手在脸上薅了一把:“是。我只是心里头难受,他们拼了命的,也想给贺拔公复仇。南地今日学刀,明日学阵,贺拔公已死,小人仰天长笑随意编排。他们这些旧部,不甘心的恨,能留下的也不过是几个刀刻的字,转头别人再毁了,什么也不留。”
珠月竟不知如何来接,崔季明揉了揉脸颊:“抱歉,是我多话,姑姑也未必愿听我这样多嘴。如今怕是建康城内封锁极严,姑姑可有什么法子能逃?”
珠月道:“你从河道进来,却未必能再从河道出去了。我建议是明日,我派人深夜将李治平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之后你再躲藏城内几日,他们必定以为你用不知名的法子已经离开,届时你再离开。这期间若是他们真的能到达建康城前,建康城守必定大乱,你也可以借此逃走。”
崔季明摇了摇头:“我可从来没打算让李治平留个全尸下葬。这脑袋是要摆在阿公碑前祭奠的,我来找姑姑,便是托人将此送至长安的。”
珠月:“送至勋国公府?”
崔季明笑:“送进宫里去便是了。我写封信给圣人便是。李贼的脑袋,不知道够不够给他当今年生辰的贺礼。”
这几日,建康城内果然加紧了巡逻,又行宵禁,对外却宣称是有得了伤寒的流民窜入城内,要各家各户不要随意收留,曾经夜市繁华的建康城,如今唯有画舫船只上还有歌声乐声。期间也有城卫登船查看,崔季明与考兰遁入水中,隐匿在船板之下,也没有人发现。
只是上了岸,崔季明便感觉考兰直打寒颤,这已入夏,不该这么冷了,将他捞上船一摸脑门,竟然滚烫。
崔季明这才有些慌了。
入夜之后,考兰都已经有点睁不开眼,浑身发烫,吸着鼻子蜷成一团。
如今伤寒横行,建康城内的郎中几乎都不上门替人看病。要是带着他去医馆,难免太打草惊蛇,珠月摇头道:“纵然你说他是风寒,外头郎中也不会接的,发热又咳嗽,看起来太像伤寒。而且如今各医馆不见人不给方子……”
崔季明道:“拿刀抵着,我就不信医馆不给开方子?”
珠月惊道:“你确定要去?”
崔季明:“今日巡逻之人已经少了许多,他们怕是也觉得我已经离开了。我一人,夜色下也容易逃脱,建康我算是知道路,要是别的城内,我还不敢出去闯。”
珠月还来不及多说几句,崔季明带着斗笠,拿了一把短刀走下船去。
建康最大的医馆离内湖并不算太远,在建康曾经最繁华的主街之上,曾经夜间也开门,只是如今宵禁,想来已经早早关门歇下了。
她一时竟庆幸不是自己感了风寒,否则考兰冲动跑上街来,未必知道去哪里找医馆。崔季明身姿轻盈,街上各家门前亮着几个灯笼,映亮了地面上的积水,她走在阴影之中,时而躲避着街上的巡逻。
约莫走了半柱香时间,她才来到医馆附近。
那处医馆前后四进的大院,又有学徒无数,四面临街,若真的出了状况,崔季明也来得及逃脱。
她寻了一处矮墙,攀进院内去,踮着脚尖沿墙根绕过几个院子,前后各有两个摆满小抽屉的药库,前头那个还有不少人声,似乎是几个学徒深夜用功在背药柜的位置。后头药柜隔着几个院子,安静得很,也有一盏灯亮着,一老者正坐在大横桌子边,摊着书卷,正在拿着一套细针研究穴位。
这年头大部分郎中只做艾灸不做针灸,针灸技术对郎中的水准要求极高,在大邺也不算普及,显然这老者的医术,抓个治风寒的药,不成问题。
崔季明眼见着这处后头的药库靠着后门,容易逃走,四处也没有旁人,不会惊动。
她提着刀,脚步轻轻的跨过门槛,面容隐匿在那一盏灯照不见的黑暗中,缓缓朝那老者而去。待老郎中觉得身边烛火微微晃了晃,不甚在意的抬起头扫一眼时,一柄短刀的刀刃,却贴在了他颈侧。
他惊得几乎喝出声来,崔季明单手扶住了他的肩,道:“不必惊慌,我只是请您来配副药,治风寒的。最好别喊,我会给钱。”
那刀贴在喉管之上,老郎中连忙点头。
崔季明道:“现在你取药,我跟着你,走慢点,不要回头,我怕刀碰着你脖子。”
那老郎中扶着桌案起身,颤颤巍巍的拿了几张包药的草纸,低声问道:“是男是女,年方几何?确认是风寒么?会不会是伤寒?若我不见人,怕是不准。我不会说的,郎君不如带人来看病,就算是穷苦百姓,这里也——”
崔季明微微抬了抬道:“你抓就是了。十五六岁,本来流涕,后来淋了雨。今日才烧起来的。伤寒烧的慢,七八日才会慢慢热起来,必定不是。”
那老郎中点头,慢吞吞的迈着步子,生怕脖子撞到刀刃,崔季明看他动作就跟打太极似的,将刀撤回来,抵在他背后:“你快点,我这样不挡着你了吧!”
老郎中走到药柜旁边,也不用称,不用看抽屉外挂的签儿,一手一个准,捏两下就知道几两,手快如赌场盘筛子,七八味药抓了便是一包。他竟还是个老好人,絮絮叨叨的说:“煮了姜水喝一些更好,可用酒搓洗一下手脚,最好还是多喝稀粥。”
崔季明在后头只得说:“知道了……”
她到底是来被训话的,还是来逼人抓药的啊。
却不料老郎中才抓到第三副,忽地有人一阵猛敲门,崔季明一惊,老郎中苦笑道:“今儿有贵人要来晚上看病,才留的这么晚。”
崔季明道:“进来看病?不是请你去?”
老郎中道:“那人不许去府上,是个得了癫狂的人,建康能有刺十三鬼穴的本事的,只有我一个了,那人都是夜里才来看病的,唉呀郎君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要不你这两副先拿回去煎明日再来?”
崔季明:……你当我这是三个疗程几次复诊啊,还明天再来?!
崔季明:“不要理,你先抓药,赶紧的。”
老郎中:“贵人总是脾气暴躁,一会儿会惊动前院的。要不你去楼上坐,我先去开门?”
崔季明如今觉得建康城内危机四伏,此事恰有人来敲门,她总怕不是巧合,拧住老郎中的胳膊道:“等等,我去开门。”
她可以隔着门先试探说老郎中今日病倒了,不能就诊,试探对方身份。
外面敲门声愈发急了,崔季明抬手扯了郎中的布腰带将他手绑在身后,随手拿了几张纸揉成团塞到老人家嘴里,避免他开口大喊,看那老郎中怪可怜的,躬身道了声抱歉。她把大桌上两副药揣进怀里,才走到后门处,用吴语开口道:“您找哪位?”
外头一时无声,半晌传来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于公不在?”
崔季明怎么都觉得这跟刮人骨头似的声音有点熟悉,装作学徒道:“于公夜里忽地病了,如今在内院躺着,怕是不能给您看病了。”
门外又是半天没有反应,崔季明只觉得自己不过两句话,好像就被对方识破,往后退了半步,却忽然听着那老太太道:“家中主子近日病得厉害,于公几次给治却始终不见成效,如今是怕来追命,躲起来了么?!”
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就看着一道窄窄的刀刃穿过门缝,挑起门闩,就要推开门,对方显然也不像普通人,她急急往后退去,攀上侧边另一面墙头,两脚踏在墙头上,就要朝外翻去!
却不料这一侧街上居然有几个侍卫骑在马上,正护着其中一辆马车,马车上有一人正被侍从扶下车来,夜色中对方看见她的身影,侍卫警觉,齐齐拔刀,响成一片。
崔季明大惊,如今要从墙头翻回去,只能撞见闯进院里之人,她踏在墙头踩着薄薄的砖瓦,两面都是人,一惊之下踩碎了瓦片,几个侍卫齐齐道:“什么人!”
却看着从马车上被扶下来之人,本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听见拔刀和呼喝声,抬起头来,与崔季明四目相对。
崔季明心头骤惊,心中大叫完蛋——
言玉一抬头望见她,站在原地,神情竟恍如隔世,扶着柳先生,笑着喃喃道:“我又看见她了。这一个多月看见她的时候,比我前头两年加起来都多。”
柳先生满面震惊:“……少主,传言是真,是她闯入了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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