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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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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此起彼伏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譬如江闻就始终在昏暗幽明中,总觉得密林的深处,不断摇曳着一缕让人头皮发麻的赭红色。

江闻还在推敲思索着,忽然听见桑尼婆婆们围在一起纷扰喧嚣,竟是昏迷许久的骆霜儿大口喘起气来,皮肤上一道道的青紫色血管扩张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离体而出,剧痛也正在她身上快速蔓延着。

几名桑尼婆婆连忙取来一个大木盆,将骆霜儿从地上扶起后捶打着胸背,用一把冒烟的刺柏、苍术、皂角枝在她口鼻前晃动。

不多时,就能听见翻滚窜动之声在骆霜儿胸臆间响起,一大口淤血如箭射落入木盆,而在黑血散落的地方,木色黝黑中似乎还蠕动不休着几条小蛇,直至耗尽力气才融入不可辨认的脓血中,再也显不出怪状。

“婆婆们说,‘毒稀’已经逼出来了,女施主马上就没事了。”

品照翻译着桑尼婆婆们叽里咕噜的话,而情况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明明前一秒还痛苦不堪地大口吐血,下一刻面上就恢复了红润之色,双眼猛然睁开如莹光润玉,俨然在几息之间就彻底恢复了健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骆霜儿下意识地去擦嘴角,抬手才发觉雪白衣袖沾着污血,又见江闻和品照也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瞅见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生怕她下一秒就再昏过去。

江闻赶忙上前扶住骆霜儿:“霜妹,你先前在石洞药池里面熏蒸,不知是撞鬼了还是中毒了,忽然就没了音讯,还是我打破石洞才把你救出来的!”

“我姐姐已经被雾路游翠国收走,我一定要学会了神通,闯进去把她救出来!”

江闻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几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时候,你显然也对此门清路熟,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能一同念咒——再想起你平时希求神通的话,多少也该猜出来了。”

在江闻看来,蛊这个东西可怕在手法而不在毒性,也绝对没有可与夷希之物媲美的神秘性。他宁愿相信唐代孔颖达在注解《左传·昭公元年》时,对“何谓蛊”的说法:“以毒药药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谓之蛊毒。”

“不,我记得那天我是在池子里晕过去的,那么是谁给我穿的这身衣服……”

见民智未开有如童蒙,江闻冷冷一笑:“霜妹,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当今岂止阴差不讲道理,这阳间的官差又何时跟老百姓们讲过道理?火耗苛捐层层叠叠摊牌下去,往往数倍于正税不止,森罗宝殿里端坐的十殿阎王,又有哪位爷说过一个‘不’字?”

骆霜儿清理逻辑后,也有些疑惑地问道:“既然你是从阎王那里借来的命,那就是经过他们的同意才对,阎王不是应该保佑你长命百岁吗?阴差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品照一句一句地说着,江闻却有些奇怪,这貌似是江湖术士诈称小孩属“童子命”骗钱的套路,先拼命说“童子一煞,轻过华盖,与华盖,太极,和尚关同见,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钱财后再骗他们出家保平安罢了,按道理图财不害命,更不会骗到家破人亡这一步的。

“这是因为你因祸得福,被一股‘寒山劲’缠据住了你的丹田气海,药效又恰到好处地滋养了经脉。”

“小师父,今夜经历颇为离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但你要不要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丁典的功夫是怎么来的?那可是在心神交瘁、痛苦绝伦中挣扎徘徊,又身处牢房之中、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对着强敌,使其心智坚韧到极为可怕的程度,才能将功夫推演到极致,练就深不可测的神照经内力,才让江闻一想到十二成功力的神照经也头皮发麻。

“快看,妙宝法王真的来了!”

“没什么可是。放心吧,本掌门向来宽宏大度、气量兼人,从不跟人计较些许小事。”

熟悉的说话声响起,二十年如弹指一瞬,年老香客们一时如坠梦幻之中,猛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宝驾前来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对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鬓边眼角的痕迹无法掩盖。

见骆霜儿闻言皱眉不语,江闻不禁长出一口气,感叹自己总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忽悠过去了。

“快看,后面的人也来了!”

见江闻言之凿凿地说着,骆霜儿忽然面色微红地转过头去:“……你是怎么知道观想法这些?师父也只含含糊糊地提到过一次。”

“嗯。品照小师父,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品照被瞧得头皮发麻,连忙低下头去合掌出声,步伐也偷偷向后挪了几步。

于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着这种被称作“换稀”的禁忌方式,开始向玉龙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连夭折了三次之后终于留住一个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亲。

江闻缓缓收回视线,此时也只好哑然失笑,自己似乎太过带入弘辩方丈的视角里,居然开始看谁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虽然有点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选择投靠吴三桂。

“江施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小僧?”

江闻神情凝重起来:“那弘辩方丈召你说话的时间,是否刚刚好早于几位长老前来的时间,并且众人还打了个照面?或者干脆,你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的?”

骆霜儿被江闻笃信的模样惊住,低咬着下唇悄悄问道:“……你难道认识我师父?”

江闻望着骆霜儿感叹不已。

然而清晨山风凛冽,还是有夹道一两人在混乱之中瞥见轿帷翩飞,赶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却被一张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人脸吓得大叫倒地……

但这样的办法凶险万分,自然也有其后遗症,就是每一代的寿命都不长,延续也要更困难,就像兵行险招一错再错,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须更加凶残,因此很容易就会遭遇灾祸。

“世事无巧不成书,你先收摄心神把内力稳住,关于寒山劲的故事我晚点再跟你说。话说回来,这次如果没有品照小师父的鼎力相助,你想打开三焦玄关都还得费一番功夫。”

“果然如此。悉檀寺里肯定出了内鬼向平西王府透露消息,弘辩方丈隐约察觉,才会小心谨慎地试探这些知情人。”

猝不及防的骆霜儿只觉得手少阳三焦经中有一道暖流,正畅通无阻地打通淤阻直至天牅,身体里更忽然涌出一股生生不息的内力,化为漩涡将暖流吞融其中,原本倦怠的神情也为之一清。

品照表情愕然,仔细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连篇浮现后,他猛然醒悟到实际情况竟然和江闻所说的一模一样,于是在愣怔片刻后连忙用力点头。

江闻听罢表情一僵,双手放在身后连连摆动示意,想让品照找个话题救场,转头却发现品照小和尚已经闭眼低头宛如听经罗汉,全神贯注于心中那万丈金光的佛陀,一丝外物都不能理会了。

品照略微苦涩地对着江闻说道:“施主你看出来了?”

“麼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阎王断案怎么会如此糊涂。”

看着品照惊骇欲绝的的样子,江闻心里有数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不能说只能悄悄地做,而且动作越大越容易被看穿。

江闻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顺着夜色往鸡足山上看去,仿佛已经能够闻灰烬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难闻气味,正随着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诗经》说过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可见有时候尽快接受现实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江闻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随口说道:“可惜你们没早点认识我,江某远的不说,刚好认识个黄泉里的太守,当初求他帮忙就不用这么多麻烦了。”

骆霜儿愠怒之色正要显露,江闻忽然盯着骆霜儿,语速加快地严肃说道。

而他手中的牌又向来很少,于是出手必然小心翼翼,不敢浪费哪怕一分的有生力量。

“骆姑娘,其实我已经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那位洞庭湖畔的师父,早年有没有去过福建?”

调兵遣将需要提前部署,在这种村野之地不可能瞒过乡人,假设平西王府知晓了悉檀寺勾结南少林的事情,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吴三桂完全可以将悉檀寺连带木家以谋反之罪连根拔起,没理由还按兵不动地等着,还要派什么王妃礼佛——这不是把自己跟反贼绑在一块儿嘛,难道不怕秃驴们连夜跑了?

品照在意外时刻被人喊住,尚未来得及思考到底说了什么,已经在江闻杀气腾腾的视线中接连点头称是。

随后又传来一道宛如天凉微雨、杏着露的娇柔声音,却终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间烟火。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只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难,这事还要从我祖上说起……”

江闻听完,在紧张中露出一丝欣慰:“霜妹,这些你居然都还记得?当时救出后你就昏迷不醒,还是弘辩方丈安排我们来这里求医,用了些类似‘观园’的法门才把你叫醒。”

“为何说是

江闻淡淡笑道:“我自有办法知道,更不怕你去验证。可惜你师父神出鬼没难以找到,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同去一趟福州城,让你师兄亲口传授你《神照经》修炼的正途。”

正所谓同人不同命,诡谲不明的寒山劲,在江闻体内是一块卡住齿轮转动的顽固石子,导致内力阻滞不顺,但在骆霜儿这里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炉中薪柴,本质又精湛纯熟,少说也相当于苦修十年而成的内力。

“……在我出生不久,爹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当初的汉人法师告诉家里,我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必须要到寺庙出家避祸,否则这条命就会被阴差勾回去。如今家里人都被打入地狱受苦,我只有像目连菩萨那样学会了神通,才能解救他们脱离苦海……”

江闻一拍大腿:“对!石洞顶上偷偷藏了两幅怪画,据说是前代本无禅师,亲自从天台山寒岩摹来的寒山拾得像,你果然也遇见了不对劲的地方!”

而像面前这几个活得躲躲闪闪的桑尼婆婆,这些在母系社会曾经居统治地位的女巫则成了秩序的破坏者,则被诬为黑巫术的传承者,故而一切男性巫师无法解释或禳解的天灾人祸,统统被扣在了女巫的头上,于是乎妇女有蛊的荒谬结论,就这样被推理了出来。

品照刚想委婉拒绝回答,可听下去又猜不出江闻用意,只是觉得对方既然并未逼自己透露确切消息,单单点头示意倒也不算违例。

品照听着面前两人的讨论,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表情麻木地说道。

江闻极为自负地一笑,对着骆霜儿说道:“我虽然不认得你的师父,但我认得这门武功,甚至还在福州城中见过你的师兄。实不相瞒,尊师传给你的无名内功,实则被唤做【神照经】,乃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神妙功夫,你这次能化险为夷也与之有关!”

“无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不对,好像还有什么遗漏……”

暗轿中的声音渐渐消散,人马车队也缓缓步入鸡足山连环荫幛之中,此时夹道观望的香客吐气定睛,就又看见另一队隆重鼓吹着的人马缓步前来。

骆霜儿脸上的绯色未消,江闻言罢已经抓起她的手腕,将一道真气打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你可以看看你自己的经脉是不是恢复如初,甚至比当初还要强上几分?”

品照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似乎很想把心中所想所知都说出来,可临行前答应方丈的话让他如鲠在喉,到最后也只能深深地点了三次头。

可若只是虚惊一场,对方凭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施蛊于骆霜儿?难不成被收买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刚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着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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