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古刹疏钟度(1 / 2)
“尚可喜这回,是真的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了……”
光孝寺别院里古树参天,在雨意寒雾中更显沧桑,江闻倚在钟楼上远远地眺望,须臾间已在看似空荡的僧舍间、稀疏的诃子树旁,辨认出许多模糊不定的影子。
诃子林中蕴藏的杀机不言自明,在夜色中如利刃凛凛反射着寒光。
而江闻绕道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眼,确认光孝禅寺的情形是否和自已所猜测的参差仿佛,然后才能安心地去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这件事很重要,却也无关大局。
尚可喜遇刺一事情况混沌不明,细究起来既有平南王府的故意隐瞒,也有江湖行事自带的影影绰绰。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平日也不愿意直接得罪这些亡命之徒,就是不想朝夕提防来自暗处的突施冷箭,因此尚可喜将武林人士秘密关押在别院之中拷打,应该是想引出真正的刺客。
如果说在先前的福州城中,江闻感觉到的是纵横捭阖的棋局,如今在广州府浑噩不明的水面下就是一处钓局,平南王府的行家里手已经洒下香饵,布下丝线,就等着猎物咬钩。
今日如果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前来,他们向来不惮捐躯,自然会临危一怒血溅五步,只为让尚可喜的脸上无光——可在江闻眼中,像这样闯入光孝禅寺能做些什么呢?
他是应该解救武林中人让“君子剑”的名声响亮一些,蘸着全城百姓的血泪写出一个“侠”字呢?还是应该在查明刺杀真相后拎着刺客的头颅向尚可喜献媚邀宠,以便踩着满地尸体步步高升呢?
往大了说,他甚至可以一人一剑闯入中军大营,枭去尚可喜的首级悬于城楼之上,可下一步如何,还不是依旧会重演十年前两王入粤的惨剧,让广州黎庶再次沦落一片血海。
“江大侠,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说另一件消息可以吗?”
“江大侠果然好眼力。”
李行合告诉江闻,其实三日前所谓的遇刺事件,本是他作为谋主献给尚可喜的一招计策。
再往内有一扇正门三进大门,尽数是油漆镶嵌紫铜大铆钉,配赤金兽紫铜环,入门方砖甬道长达五十余丈,两侧榕树成行,殷然可喜。
江闻心中不为所动,对眼前之人的反感之意越发浓烈,却似笑非笑地说道:“南越哪来的藩王?你莫不是在诓骗于我?”
李行合连忙赌咒发誓地说道:“千真万确,墓碑写有‘苍梧’二字,如今已经能推定是赵佗的族弟,苍梧王赵光之墓。他的封地当时远在广西,却不想也偷偷葬在了番禺城中!”
他虽然不愿承认,但平南王府已经成了这根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
李行合掀开一块纱布,露出了他刚刚做好的石膏豆腐,只见满眼细白鲜嫩,他取出一块切削好扔进了沸水之中,豆腐很快就在锅里沉浮起落,散发出一股豆制品独有的清香。
李行合的额头上开始有汗珠滚落,面对着江闻压迫感极强的眼神,他似乎又回到了北帝庙那天的情景,言语表达间也不太流利了。
“世间事物道理都相通。越是平凡的菜,越显厨师手艺。越是平凡的拳法,越显出一人的功力。”
江闻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说道:“李真人果然谈吐风趣。莫非接下来要说你有反清之意久矣,先前故意屈身接近刺杀尚可喜,其实内心是大大的忠臣?”
寒夜中目光冷芒闪烁,江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郑成功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败亡,那么哪怕将来又只剩下孤家寡人,他江某也要带着一刀一剑渡海,把那里完完整整地收回来!
一阵寒风裹雨扑面而来,让江闻眼中炽焰慢慢消敛,最终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他知道光孝禅寺虽是祸首,可查明真相的关键却不在这里。
李行合闻言面露绝望之色,放下手中碗筷仿佛认命地闭上眼,面色忧愁地看着屋外未曾停歇的凄风冷雨,摇了摇陶罐里洗好的一大半黄豆,哐当哐当作响。
因为在江闻眼中,郑成功的存亡绝续不仅关系到自己东南计划的实施,更意味着那块海外孤悬领土的未来。
那么问题来了,清楚知道这个消息并告密的会是谁呢?
江闻看向了李行合。
只可惜手里的摩尼宝珠只是个流毒无穷的祸害,自己身处娑婆世界更是如盲人摸象,当初来到明清江湖的时候,也从未遇见过释迦牟尼佛,嘱咐自己要在释迦既灭、弥勒未生之前尽度众生、拯救诸苦。
这架手磨由上下两扇磨盘组成,上面一扇较之壁上凿有一寸见方小孔,李行合此时出神不语着,熟练地往磨孔填着颗粒饱满的黄豆,很快就有纯白色的新浆流淌下来,缓缓注入一个大碗之中。
江闻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可闻,每次换气都让李行合眼里的惊骇加重,直至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消散,李行合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再次浮现。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说的。
对于这个时代的火器,江闻纵然还没有硬碰硬地接触过,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真实威力大小,尚有把握在对方开火之前一剑封喉,毕竟此时流行的火绳枪不仅威力有限、准度不高,还需要靠天吃饭,一遇到风雨天就悲催地卡壳。
话音刚落,江闻只感觉背后两道猛烈的力道已经及身,正被一门放长击远的功夫左右夹击,不得不后退半步生受了两招!
他借势正要转身,却发现两道身影拳出如风,挟功用巧,交错之下聚则成形、散则成风,合击进招有如白猿,一时间以江闻的武功境界,竟然也无法从中窥探出破绽脱身而出。
“江大侠,你在说什么呀?他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李行合摊开手,指着周围家徒四壁的模样。
江闻自言自语道,视线再次看向远处。
如今光孝禅寺被围成铁桶一般,明里暗里都是王府伏兵,其中更不知布下了何等的天罗地网,但江闻最关注的还是独老三口中那队红夷火器营。此时即便发现人数不过二三十人,依旧没能让他安心。
只要自己的“好徒弟”耿精忠能袭藩继位,广州城总有一天能兵不血刃地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之后耿家依靠“养寇自重”的策略,联络大反贼郑成功自成一体,毫无疑问就能将兵燹化解于无形,乃至于让清廷提前感受“东南互保”的威胁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说话的时候主动压低了声音,此时两名壮汉道童披蓑戴笠作农夫打扮,正在不远处的田间摸黑劳作,无法察觉屋里多出了一个人,李行合此举也是在主动表示善意,证明自己不会主动暴露江闻的存在。
李行合只迟疑片刻,瞬间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同时,也一同想起了他谈笑间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只见他冷汗顿时从额头生出,却兀自端坐着不动。
“李真人莫要见怪,先前我们不打不相识,又有馈赠厚礼的情谊,况且我最近封剑闭关不能动武,决计是不会加害于你的。”
“我这么说了你会相信吗?”
尚可喜自知自从三藩鼎立之势成型,便有无数人想将这个局面打破,不管是为晋身、为复仇还是为分一杯羹。而如今耿家势力逐渐稳固偏安一隅、吴家功劳的日积月累不可估量,自己这个平南王无疑会成为注意力的焦点,一举一动都会碍到无数的眼。
李行合不置可否地说道:“江大侠,有些事情如今我已不必隐瞒,故而也不怕你知道。尚老王爷除了想求一个百年后的风水宝地,还对这广州城的古迹遗址颇感兴趣,平日里纵容我耀武扬威,无非也是想让我找出点好东西。”
“李真人,我还有个事情想向你请教,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江闻拍着手说道,抓住了李行合的肩膀,“李真人既然如此博学,比如就为江某带个路,等我找到了宝物自然放你安然无恙地回去,你看如何?”
“好招法!”
李行合口中的尚可喜倒是挺有意思的。
“否则以我李行合真人的身份,怎么会沦落到困居草庐、自耕自足的地步?”
江闻安然坐下,看着他微笑不语。
江闻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张嘴却说出了一番让他心惊胆战的话。
江闻转头看着他。
此时每一颗菜芽上都沾着雨水,似乎在贪婪地吮吸养分,亟待着开春的茁壮成长。
“江大侠,事到如今我如今没有骗你的必要,这件事就是我一手策划的,而且尚王爷也点头同意,只不过中间出了一点小岔子……”
李行合仍旧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表情已经清楚表明他知道这件事,并且对于说出这件事的后果也心知肚明,故而他是打死也不肯透露一个字,只好做出视死如归的模样。
“真人,这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吧?以鄙人拙见,此物还有那日尚世子送出的方诸玉杯,应该都是你从南越王墓里带出来的吧?”
李行合端起碗眼巴巴地看着锅里,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幸好我早年学过点豆腐的手艺,不然天天糙米饭配煮豆子,不出十天半个月肠子都得吃穿了。”
可他宁愿以身挡剑也要救下尚可喜,事后主动把泄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并劝阻尚可喜因此无差别扩大化缉凶,这样一来,反而把天然禅师的嫌疑降到最小。
“我怎么没被门口埋伏的高手拦下是吗?”
李行合可能是被囚困了几天,颇有些心灰意冷,此时见着江闻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了旁事。
“这广州府离奇的事情太多了,尚老王爷想必是亲眼见过才希望我能寻觅出来真相。不说别的,你看那平平无奇的象岗山,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遍布城中的六脉渠,空无一人的邝家祠,潮平海阔的南海庙,从赵佗城到广州城千百年间,谁知道这座城底下,究竟还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行合有些自嘲地添了一块柴,笨手笨脚地差点把火给压灭了,“因为啊,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一手策划的,我当然知道伱们会有什么反应。”
江闻看着锅里沉浮的石膏豆腐,随手也打了一碗说道,“菠菜汆水后得先泡过冰水,以保存其色泽和甜味,再将菠菜沥干切好重叠后捏成柱状,一面沾上白芝麻,一面配上鲜酱,这样配合嫩豆腐吃才对味。”
可到了计划实施的那一天,尚可喜也按照计划早早到光孝寺上香,此时安排演戏的刺客消失不见,反倒是四周冒出一群杀气腾腾的真刺客,其中一人更是沿途拔剑挥砍势不可挡,差一点就把尚可喜给斩于剑下了。
李行合倒是颇为洒脱地摆了摆手。
话音未落,江闻忽然开口说道:“那么平南王如今,是不是就驻马于光孝寺中?”
面前的沸水已经滚烫,李行合示意江闻在他面前坐下,神情语态就像是早就料定有人会来。
江闻原本的打算,是用种种手段压制平南王府,趁机让靖南王府的手伸向这里。
李行合越说越起劲,指着门外风雨飘摇的寒夜树影,“如今南越王墓尚未找到,我发现就连光孝禅寺里那片郁郁葱葱的诃子林,尚老王爷每次前去也是心惊胆战,若非天然禅师佛法解脱,想必夜夜都不曾安生。”
“江大侠既然开口了,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且让我交待道童把这些豆子磨完,也好做成豆腐免得回来后徒徒饿死,你看可好?”
音声缓缓归于沉寂,一时间江闻隐匿,伏兵潜影,四野风雨飘飖。眼前夜雨如世人察察为明,远处苍山却如老僧闷闷无觉,只有一道身影安忍不动,静虑深密,谛听着世间万物。
“有趣,有趣!”
江闻吃完放下碗,看着空空如也的热锅不免也有些遗憾。
靖南王府的身份是很好的保护,足以为江闻涂上了一层非黑非白的色彩,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尚可喜对他说这次的罪过之大,不足以用功劳来抵减,因此先赏他几袋糙米黄豆、酱菜腊肉,吩咐左右在今后的一年时间里,平南王府乃至于广州城所有人都不能卖给他一粒粮食,违抗军令者杀无赦,要他只能自给自足种田为生,到了时候没饿死就算功德圆满,这样才能官复原职。
李行合讷讷似不知如何回答,江闻却主动为他开解心里的疙瘩。
李行合硬着头皮对着江闻说道,“我在象岗除了挖出不知哪代南越王的古墓,还挖出了一座规制超常的藩王墓,虽说这两处不是尚老王爷要找的南越武帝赵佗之墓,但其中的宝藏价值连城,大侠尽可取之。”
这样看来确实很明显,首先毫无疑问李行合的嫌疑最大。
尚可喜不止一次感叹广州城就是一座火山,或许今日,或许明日,可终有会是天崩地裂的一刻,到时候自己这个平南王必然被炸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越秀山下有一座恢弘壮丽的府邸,照壁前宽敞平坦可停攒许多车马,门外是一对丈二高的汉白玉石狮雄踞大门左右,更由水磨青砖砌就的护墙向两侧伸出数丈,牢牢扼住东西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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