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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胡尘暗天道路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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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地宫空荡无依,再轻灵的脚步踩落都能荡起声浪叠叠,层层级级地在甬道中传响,经久不绝。

江闻秉烛走着,心思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也不管头顶传来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里饱含急切、贪婪、蛮横、粗暴,只有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恒宁静——毕竟这里是属于死者的终极归宿。

地下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由大青砖铺就的八角叠涩覆斗建筑,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地砖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莲纹,宛然如有雨露缓缓滑落,

厚重的石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门后巴望着江闻,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江闻总是隐隐觉得她一开口,就会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阴司言语,把那些幽泉里无人得还、无人知晓的黄粱梦音,用带着奈河污浊波涛的气息悄悄说出来。

尽头那扇青石假门,已经再次被人推开。可他上次离开时,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闻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在耿王庄亲眼见到一个死人统帅大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相信虚无缥缈的雾幽冥怪谈,更不会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与死的距离,轻薄到仅仅隔着一层纸。

“我自幼学习风水青乌之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无一不通。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这么多年来逆龙、病龙、死龙、假龙、退龙、杀龙见过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劫龙。”

黄稷低声怪笑了几句,似乎在听着头顶隆隆作响的震动,江闻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张洋洋得意的脸。

可当时的明教教主方腊自江南起兵,兵锋往南全无阻碍,大军面前所向披靡,却偏偏被守臣黄裳率领军民阻挡住了。

江闻把灯盏放在了朱漆棺椁上,心中默数的时间已经进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面的天空恐怕还没有放亮的征兆,满天浓云覆压、四野恶夜盘旋,直将福州城化为人鬼杂居的一片鬼蜮。

如今的福州城和当初的西鲁国,就很像是这样的蝶形螺母,所谓的风水龙脉也可以理解成为磁场与三维坐标的变换,本应该是稳定的两极旋转运动,在吉凶之间相互转换。

“幽冥巷的尽头原本是宋丞相郑性之所建的拱极楼,最初还有理宗御书牌匾径三尺,后来楼圮墙坍,不复通行,只有残垣断壁犹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一如江闻来时路上的见闻。

“宝物之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黄稷此刻说话不紧不慢,藏身于永无止境的漆黑影子里,似乎让他可以不再畏惧心底的秘密。

“可我没告诉他,我还发现尸体入殓时鞋底沾着的泥土很奇怪。那种灰白的软土,全城也只有填泽成坊的吉庇巷才会有……”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呢?

江闻还没拿到摩尼宝珠,就感觉有一个孤苦伶仃的魂魄在墙角看着自己。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舆书上说,凡立甲庚丙壬四阳干向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从向上乾坤艮巽临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绝水上堂,冲破向上临官禄位。”

听到江闻突然的问话,黄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惨然地笑了起来,江闻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江闻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江闻依旧嵬然不动。

江闻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对方解释清楚面前的情况,也想试探一下生时鬼话连篇的黄稷,做鬼后的嘴里又能说出几句人话。

江闻缓缓上前,果然发现朱漆棺椁上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往里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尸保存完好的额头。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变身形,还是摇摇欲坠的断裂颈椎,都与义庄中他们瞧见的如出一辙。

而这个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黄稷口中遍身疮疤、形如老龙的蒿里鬼国,处于某个已经坍缩维度上的还魂现象……

“从那以后几十年间,他们以你身旁这具尸体为引,不停袭杀福州城中落单的蒙古兵卒,巷间自此风传搭头鬼杀人之事,最后才有了幽冥书肆里你见到的尸立如林的场面……”

头顶的响动越来越明显,轰隆隆不绝,隐约震落了满地的灰尘。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难移,唯独这片西湖是晋朝太守,挖开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怀疑这凶险至极的黄泉煞局,本就是魏晋古人刻意而为之!”

江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是在……怀疑这西湖?”

黄稷愕然不已,他可没想到会有这样不要摩尼宝珠就离开的情况,难道对面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胆小鬼?

“道长,道长你去哪里?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我当时作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凑过去听了一次,听见就是这样的声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黄稷毫无感情地笑了起来。

当整座城市都已经投降、整个世界都沦陷于铁蹄之下时,这样微渺的固执坚持只是一种令人悲哀的挣扎。这段挣扎最后,也是以罗铣深陷在暗无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绝望地离世而结束。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里。”

“道长,摩尼宝珠的下落你已经心知肚明,但你头顶汇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毕竟从蒿里鬼国逃出来的不止我一个,凌知府能察觉到我在这附近。”

黄稷说到这里,江闻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除了这些小事,他自然还记得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军压境、黄道周凭一腔忠义发动福建军民,带着“扁担军”和一腔热血傻傻送死的事。

黄稷护法冷不丁岔开话题说道,“这几名太监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宝珠,并且钻研出与本教如出一辙的杀身起伤之法。”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数,如今还有后天之变。你还记不记得黄泉煞的关键所在?”

“但你要知道,寻死这件事说来容易,可自古自缢者缘绳、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自焚者踉滚,种种丑态琳琅毕现,曩昔凿凿恨不食言,谁也没有十足的寻死勇气。若毕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自然有所区别。既然你不选,那我就从红阳护法黄稷说起吧。”

江闻暗暗点头,像凌知府这样的贪婪残忍之辈,此时确实更上一层楼,变成了一个更加难缠阴毒的对手。

“这声响,又让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时候,吏部尚书黄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墙四周,每日派人贴听鼓面,据说这样能察觉到十里开外的骑兵出没。”

“蒿里鬼国的恐怖之处,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后会到这样的去处,我宁可苟活在世上受尽酷刑。方今之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唐时的呼禄法师拼尽一生修为,不吝摩尼宝珠,也要将福州城下这条黄泉镇压……”

“道长,是我遗漏乐。我愿意以《九幽真经》为酬,这部经书稍加修习便对于武学有莫大的裨益。还有失传多年的《宝命真经》、《两仪古经》,你可以跟红阳教换来吃穿不尽的富贵。”

沙哑难听的声音骤然响起,但这嗓音与江闻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惊惧惶恐,平添了几分幽森瘆人。

“我曾经找过许多人,所有人都说的信誓旦旦,大义凛然,但我知道摩尼宝珠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筹码,运帷于狗苟蝇营之辈的手中。毕竟他们对什么天倾、鬼国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来。”

这个生前矮小丑陋的家伙,心里充满了从墓穴坟茔中带出来的阴暗,墓主人与盗墓贼千百年的相互算计、生死争斗,已经让他看不得墓冢上的松柏青青和芦荻漫漫,非得要掀开覆土问个究竟。

江闻感叹了一句,缓缓吹灭了面前孤单的灯烛。

“我们现在的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说。”

黄稷的声音幽幽传出,语带不可尽述的唏嘘讲述起了古老的经文。

“把摩尼宝珠交给我吧。”

“然而呼禄法师以摩尼宝珠定穴、闽王审知以两塔分龙,正好截断了地下黄泉水脉,导致巽位虚处、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环绕,去水不断,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为生机,从此福州城每到大祸临头时,都能开城自降、化险为夷,免去扬州、嘉定之祸……”

黄稷的声音开始有些不满,对于犹豫不定的江闻态度也生硬了起来。对于人性的阴暗让他开始不安,许多幽暗的尽头此起彼伏。

黄稷忽然讳莫如深地停了下来,这也是江闻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觉到了生前才有的胆怯畏惧。

“凌知府虽然不知道墓穴的确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里发现过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顺着痕迹挖掘,总是能找到这里。我留在这里惑敌,你快点走吧。”

这些生时就是最低贱的人,所干的行当比屠猪贩缯还要不堪,却持之以恒地在神州陆沉的岁月里做着同一件事,用以牢记心里的苦痛与愤怒。

“你要问的我很清楚,而我这辈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还请让我赘问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红阳护法黄稷?还是二酉斋主黄稷?”

《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荆州记》记载,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书千卷,秦人曾隐学于此——曾经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书的藏书洞,如今也成了黄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识的地方。

可按黄稷所说,西鲁国竟然也沦落入了蒿里鬼国之中?!怪不得会将这个可怕的异度空间称为蒿里鬼国!

江闻明显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

“宇宙法界,虚空则无边无际,世界有无量无边,在红阳劫后,此时城将沉入空虚,犹如墨穴,无昼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沦其中,永无宁日……”

江闻并不相信这种诡谲离奇的风水之术,但眼前的灾祸已然临头,许多事情不言而喻。对于眼前的大难,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黄裳反将明教诸多法王、护法杀得大败,这座墓穴自然就空了出来,最终留给了南宋时与蒙古大军拼死奋斗、殒命夔门的无名将军。

但就在灯烛熄灭的那一刻,江闻凭借着眼前最后一丝余光,看见了一个白衣乌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许多居民会惊讶地发现,自家灶台边上出现蠢蠢欲动的黑影,房梁上倒悬着雾状事物,门外的天空也飘荡着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过户倏忽如风。

“你知道吗,罗铣死的时候还紧攥着腰牌不放,眼睛也没闭上,我也不敢告诉他赶走了蒙古人又来了女真人。这东西拿着太烫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啊。从那之后的夜里我只要睡不着,我就会去驱使着棺中飞天神兵,做着罗铣当年做过的事……”

“怪哉,你要是没想到是我,又怎么会在临死前说那么多的废话,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里面的内容。”

黄稷急不可耐地说道,“呼禄法师等人的努力有限,终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庙浮出,本就是今人在为五代残唐的闽惠宗赎罪。他所欲敕立的阴泉天宫,更是假借蒿里鬼国的佯谬。”

黄稷依然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听起了头顶此起彼伏的震动声。

别再日夜看着我了,守陵使大人。

这就是他和冯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摩尼宝珠牵扯的事情太多,但后面的部分,就是二酉斋主黄稷的故事了。”

这局棋下到现在,江闻已经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该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黄稷更加清楚。

那黄裳原本只是一介书生文人,以科举入仕途,因擅长道家养生之法,故被宋徽宗委以编纂万寿道藏的职责,本不该和称雄一时的明尊教有什么纠葛。

黄稷愣了半响才想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连忙说道:“最迟不能过卯时的日出时分,否则大祸就不可弥补了。”

声音缓缓响起,却故弄起了玄虚。

黄稷的说明简短得过分,似乎刻意略过了许多关键的要素,防止自己回忆起那段因为强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识追逐着的岁月。

江闻心中了然,这个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无数倍,只要是和魏晋挥犀客沾上半点关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幸好相持之间援兵已至,城中官吏才能够收敛太守的尸体,哀恸之余营建了这座墓穴,意图安葬于福州城生息烟市之所,好让历代子孙祀祷、香火绵延。

两方兵马在福州城僵持不下,方腊生出爱才之心,又自恃武学经义独步天下,便孤身来到了九仙山上的九仙观中与黄裳会面,提出要以辩经决一胜负,输的一方就此罢手离开。

可听到这句话的江闻,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但就是这座古城,后来因泰山地陷,阖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泰山之下蒿里之中,向下视之高草森森、波涛滚滚,黎民沦丧不复见之,从此传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说法。

巧的是他还发现这座墓室的前主人,正是明尊教窃名刊印、仰慕已久的髑髅太守黄裳。

它的脸变幻不定,眼神凄苦悲凉、姿态卑微恭顺,就像是寻常路边的乞丐、农夫、商贩、老卒,也像是这个世间随处都能看到的芸芸众生。

“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你这个始作俑者却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么所图?”

“你很有趣,所以我只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会是一路人。当时的我已经彻底走投无路,才会把主意打到蒿里鬼国。”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这个唯物主义者先找到了这里,而冯道德这个先前当过和尚、如今成为道士的家伙,还在福州城里无头苍蝇般搜捕着心中的疑犯。

长此以往,就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贝壳,最终逐渐粘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石灰岩。可它们太过微小了,以至于这过程得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

江闻朗声说道:“红阳护法又如何?二酉斋主又如何?”

黄稷告诉他,自己是在守陵使罗铣身上找到的摩尼宝珠。

“这座古墓到了你手里后,你又开了一条地道通往白莲教庵堂。这说明你原本是打算将这里告诉他们的吧?”

有个语焉不详的说法,称髑髅太守与方腊在针锋相对地辩经三日中,当场就将典籍经文原封不动地写了了下来,并称要刊行天下,逐字注解批驳,以便存真去伪,这才让方腊起了杀人之心。

黄稷的声音越发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惧深深缠绕的噩梦中,以至于对死亡本身的畏惧,逐渐占据了理智的绝大部分。

“够了。”

江闻这个回答,似乎让黄稷很诧异,就连语速都提高了几分。

“依呼禄法师留下的办法,想要破解这次的杀劫,就必须有人带着摩尼宝珠前往西湖,再次镇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过凌知府的追杀,本来想依靠的红阳圣童也不见了,因此需要另寻他人。”

而摆在江闻面前的朱漆棺椁里,就有一具腐而不朽、来去如飞的尸体,明明巷子有时瘴疬重重,却又能泾渭分明地出没自如。

“都是他们自己贪心作祟。但他们想找的摩尼宝珠也确实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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