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兽面惊魂(1 / 2)
在无奈和彷徨中,我度过了在百里府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日,浑浑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嬷嬷引了两个婢子捧了梳妆奁送到我房里,库房也送来了好几件黄玉、青玉配饰和一大堆红黑两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黄昏时分,司衣处的人来量了我的尺寸,又顺带着给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针线,说是府上贵妾韶的吩咐,予我每日打发时间用。
接下来的几天,虽没有在将军府时舒服,但好歹也还算清闲。冉嬴免了我的晨暮请安,嫡女红药又尚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美人韶那儿小坐片刻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和几个丫头聚在梅树底下烤火饮酒。
到了隆冬腊月,无论是贵族还是庶民,每日里少不了的,便是这暖人的东西。
我与四儿皆喜饮酒,九岁那年因误饮了烧酎,两个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说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们两个都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神灵,唯独脑袋痛了大半个月。从那以后,我再不碰重酿之酒,兴致来时也只与四儿饮些自制的桃花酿和农户们交上来的甘醴。
听新来的两个小丫头讲,我们这几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酿。因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国的裕城,那里盛产一种赤色绵软的果子,食之甜中带酸,用于入酒则香甜清醇。认识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这人极懂享受,只吃最精细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赏最漂亮的女人,几日下来可见传言不虚。
“你们俩见见过府里的红药贵女吗?”胖丫几杯酒下肚,脸已经涨得通红,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
新送来的两个婢子年纪比我都要小两岁,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现下喝了酒,说话舌头发软,迷糊的样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当然见过,我们贵女身份尊贵无比,长得比花都好看。”
“对,比什么花都好看。”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着又给她们倒满了耳杯。
“和善,当然和善,和贵女一样都是好人。”说话的是叫萍的小婢子,进府还不到两个月,眯眯的小眼睛,生得很是白净。
“贵女没和我说过话,服侍她的人得是府里最好的,我还不行。”小斗拽着头发,腼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叫小斗,是因为七岁那年,田里收成不好,她被爹娘卖进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有你们说得那么好吗?看你家主母的样子就知道那贵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胖丫说完,咕咚一声翻倒在地上。
“她醉了,别听她胡说。”胖丫这话要是传到冉嬴耳朵里,怕是小命不保。幸好两个小丫头也已经喝得发蒙。
“贵女,你是有福气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着头嘀咕着。
“对,你也不会吃人,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在骗人!”萍眯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山鬼?吃人?难怪这府里的婢子、仆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原来这山鬼的谣言都传到这里来了。
冬日的太阳落得特别早,说话间的工夫,便已隐没在云层里没了踪影,只留下斑驳的云霞独自面对着青色天幕上那一点点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两个小丫头看起来已经醉得不轻,我笑着把她们手里的耳杯取了下来:“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气退了容易得风寒。”我把她们两个拉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胖丫身材高壮,我们三个人勉勉强强才把她拖进右侧的偏室。我帮胖丫盖上被子,转头对两个小婢子说:“你们两个也早点睡吧,晚些我自会梳洗。”
“唯!”两个小丫头摇晃着行了礼,身子一偏差点撞到一处。
我替她们合上了门,又独自回到了梅树下,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炭火,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如果被主母冉嬴知道我带着她府里的婢子一起在院子里醉酒,她一定会气得眉毛眼睛全都竖起来,然后大骂我出身卑贱不懂礼仪、没有教养。
“出身卑贱又怎样?我自有我高兴的活法。”我仰头将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斜斜地躺倒在梅树下。
出身为什么就这么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时候难道真的就分好了贵贱?为什么贵人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而庶民却连性命都是卑贱不值钱的?
这一夜,我在暗香萦绕的梅花树下望着满天的星宿,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酒气上涌时,脸颊火辣辣的,它驱散了冬夜的寒气,却也让我的脑袋变得越发昏沉。
我闭上眼睛,蒙眬间仿佛听到了一树花开的声音
第二日,我在温暖的床铺上睁开了眼睛,小斗端着热水候在一旁。
“昨晚是你们扶我进来的?”我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坐了起来。
小斗红着脸摇了摇头:“奴婢们昨晚喝醉了,也都刚起。”
“是吗?胖丫呢?”
“胖丫姐姐去司衣那里取袍子了。昨天在路上碰上司衣处的人,她们说贵女的长袍有一套已经做好了。”
“这丫头的性子可真急。”
我梳洗之后便百无聊赖地伏在案几上看着漆盒里的针线发呆。过了这么些天,胖丫带来的几件粗麻短衣都已被我缝上了色帛的领子,各色香囊、帕子也做了一堆。每日困在百里府,除了女红还是女红,这样的日子难道还要继续过下去吗?
秦、晋、吴三国之间的战事一触即发,兰姬何时会来杀我?兽面男子会不会来见我?我表面上清闲,心里却已经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马冲回将军府去。
“贵女,快看!我把长袍给你取回来了。”胖丫捧着一只髹红漆描舞者宴乐纹的漆盒走了进来,脸上喜滋滋的,说话也比往常更响亮了。
我懒懒地看了眼,顺手一指:“嗯,放那儿吧。”
“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啊?奴婢刚才偷偷瞧过了,这袍子可真好看。”胖丫抱着漆盒硬是挡在我面前,“要不,贵女你先试试?瞧,这衣服上的带子还配了玉钩。”
“没事试它做什么?”我瞄了一眼胖丫捧在手里的那条腰带,鸾鸟衔花的玉带钩,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俗气。
这时,婢女萍突然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家贵女的马车已经过了宗庙,主母让咱们快去府门口迎接!”
“红药贵女回来了?”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月白色的合领深衣,顺手取过一件青莲色的外袍,“好了,我们走吧!”
“贵女,这太素净了。”胖丫见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忙拉住我的袍袖急声道,“换上新衣再去吧!上次百里府的主母不是嫌你的衣服太素净了吗?”
“今天第一次与贵女见面,我怎能抢了她的风采?如此这样就很好了。”我拍了拍胖丫的手,提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
还没走到府门口,恰巧看见美人韶和另外几个妾室迎面走来,我上前一步欠了欠身子。
美人韶笑着走到我身前:“怎么来得这么早?”
“今日贵女回府,阿拾怎敢晚到?”
“当真是个机灵的,手巧,心也巧。”美人韶了然一笑,同我并肩朝大门口走去,“你的女红是同谁学的?我们几个刚刚还在说,前日你送来的香囊可比这府里的女眷们做得都要好。”
“如果贵妾们喜欢,阿拾改日再多绣几方帕子送过去。”
“天寒地冻的,又耗眼睛,别为我们劳神了。接下来的日子,还有的你忙呢!”美人韶拍了拍我的手,娇笑道。
“韶妹妹果真会做人,才几日的工夫就和新客变得如此亲厚。夫主若是知道了,一定怪我们两个不懂待客之道。”美人韶的话音刚落,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妾室就忍不住开口了。
“两位姐姐近来为了贵女的陪嫁之物日日操劳,妹妹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惭愧。”美人韶盈盈施了一礼回道。
这美人韶原本只是宫中司乐坊的一名舞伎,当年因与百里大夫相恋还闹出过不少事情;现在,虽然入府为妾,但地位比起出身士族的另外两个妾室仍旧低上一等。
“你就是那个将军府的族女?”两位妾室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身穿姜黄色红缘曲裾深衣的少女,她绕着我走了一圈,讪笑道:“哼,也不过尔尔,传言实不可信。”
“阿芷,不可无礼。”妾室有辛上前一步,抓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一带,对我微微颔首道,“阿芷年幼不知礼数,请姑娘莫要介怀。”
“娘亲,你干吗对她那么客气!要不是她,陪长姐出嫁的就是我!”阿芷甩开自己母亲的手,几步蹿到我面前,厉声道:“你这个山鬼所化的妖女,凭什么抢了我的位置?你骗得了父亲,骗不了我,贱民!”
“阿芷,住口!”妾室有辛紧张地看了我一眼,高声喝道。
“娘亲,我没有胡说!她的眼睛有古怪,会迷人心智,你快让父亲把她赶走吧!”
“这是要赶走谁啊?”几步开外,冉嬴带着一群婢子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主母!”不等阿芷开口,妾室有辛已赶忙迎了上去,“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主母千万别怪罪!”
冉嬴瞥了妾室有辛一眼,冷声呵斥道:“这府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娘儿俩指手画脚了?站在府门口吵吵嚷嚷,一点不知礼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贱妾教女无方,请主母降罪!”妾室有辛在冉嬴面前如同老鼠见了猫,整张脸吓得雪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母,不是阿芷胡闹,这伍氏族女身上可疑之处甚多,请主母明察!”阿芷收起满脸的怒容,可怜兮兮地跪在自己母亲身旁。
“你年纪尚小,我和你父亲才打算多留你两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可又是你姨父教你的?”冉嬴低头看着阿芷,阿芷嘟囔了几句便点了点头。
冉嬴倏然收起笑容,对妾室有辛道:“你妹妹可替你们家找了个好靠山。让伍氏族女为媵随嫁红药,是夫主的意思。那楼林以为得了太子的宠信就能爬到我百里氏头上吗?来人啊,把她们母女都带到房里关起来,等家主回来再行惩处。”
“唯!”冉嬴身后的两个老嬷嬷,手脚极快地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拉了起来。
阿芷经过我身边时,丝毫没有掩饰她忌恨的眼神。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匕首割开了我心中萦绕已久的谜团,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真相。
我是红药的媵妾。
我是百里氏和伍氏结盟的工具。
如何见的百里氏红药,我已经记不清了,等人醒转过来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我穿着贴身的单衣站在梅园里,望着虬结枝丫上的点点冰霜,一直想不清也想不透,他为什么要把我骗进百里府,为什么要把我许给他人为妾。
时间曾许我一个美梦。它告诉我,如果我能以满腔真情待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便会认真地爱我。我以为岁月流转,老了红颜,白了青丝,只要守在原地,蓦然回首,他总会站在我身后。自摩崖山回来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在他宠溺的眼神里,我几乎以为这个美梦已经成真了。但如今它终究还是碎了,碎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嘴里,碎得满地狼藉。
墙角的一丛修竹被夕阳染上了暗暗的赤金色,时间在我的惶恐和彷徨中慢慢游走。
胖丫轻轻地靠上来替我披上了外袍:“贵女,你到底怎么了?昨天见了红药贵女就开始不对劲,今天刚醒过来又跑到外面吹风。那个阿芷说的话,你别理她,什么山鬼啊怪物的,她是在忌妒你。”
我苦笑一声,握了握胖丫扶在我臂上的手:“我怎会和那样的人计较?去吧,帮我回府看看。四儿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将军可有来信?”
胖丫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轻应了一声就走了。
我依旧在园子里站着,直站到令人哀愁的天色沉浸在黑夜里。
昨天见了哪些人、怎么去吃的宴席我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让人多送了一壶烧酎带回来。是啊,伤心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这烈火般的酒更暖人心
我打发了两个小丫头,独自坐在梅树底下喝起酒来。一口口烈酒顺着喉咙流到心里,把心里的寒冰都化成了眼中的泪水。起初只是咬着牙嘤嘤地啜泣,到最后喝醉了,便伏在梅树上号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满肚的愁肠都哭断了才好。
“你要哭到几时才好?”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已经醉得晕眩,哭得虚脱,颤巍巍地回过头来,蒙蒙眬眬只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和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着他,流着泪却笑得无比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我强撑着站起来,一头扑进来人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我,“带我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
“你对要杀你的人,向来都这样慷慨吗?”
头顶传来戏谑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你说什么?”
“你可看清了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我伸手摸上他的脸庞,触手处冰凉刺骨,抬眼细看,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是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
我惊叫一声放开了手,转身便逃。兽面男子仿佛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左手轻轻一捞就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你放开我!你放开!”他身材高大,我被他箍在怀里,脚尖只能微微擦到地面,纵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始终无法摆脱他的禁锢。
“你再这样大叫,小心引来百里府的侍卫。如果让百里大夫知道他女儿的媵妾出嫁之前私会男子于花园之中,会做何感想?”
是嘛,如今连晋国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是百里氏红药的媵妾,就只有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躲避兵祸才在这里做客。心中一苦,我便不再挣扎,任由他将我抱在怀里。
我这样顺从,他反而失了兴致,将我放了下来:“你托兰姬带的口信我已经收到了。如果今天你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便饶了你;如果不能,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薄了。”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自嘲道:“你这人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疑。我如今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要听我的计策。”
“当日以为你是害怕才紧闭双目,没想到是因为这举世无双的碧眸。”兽面人伸手抚上我的脸,我侧脸轻轻避过。
“吴国的兵马如今到了何处?”我抓紧自己的衣襟,正色道。
“吴王夫差率领大部精兵已经逼近晋国东南境,秦国太子绱的军队也已经过了大荔,在晋国西面驻扎。”他语气中透着深深的鄙夷,看起来对秦国趁乱攻晋的不义之举很是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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